誰是重考生?以大數據行政資料檢視重考趨勢、考生特質及領域偏好

教育制度及政策研究中心 | 陳婉琪 研究員兼中心主任、王淑貞 助理研究員

(本文轉載自巷仔口社會學

  過去三、四年,輿論開始熱議重考現象。最大的原因是:若使用最簡單快速的方法來估計重考率(亦即特定考試之非應屆考生占比),重考率之增幅與估算都有點驚人(譬如,每七人會有一人重考,或每五人有一人重考)。有人認為這是因為入學制度設計不良重考生志趣不合;有人認為其實多數重考生是在「追求夢幻校系」;也有人認為年輕學子瞭解未來就業的重要性,或認真釐清個人志向,以重考來調整自己的人生軌道,並非壞事

  重考現象需要關切嗎?實際重考行為的發生率真有這麼高嗎?重考動機,是找不到適合的科系,還是考不到理想的校系?…… 或許,我們無法(在未編列昂貴調查研究經費的情況下)馬上針對重考生來做動機調查,但,如果我們利用大數據行政資料來檢視「哪些應屆考生比較可能成為重考生?」,或許可以快速提供一個完整圖像。

  社會科學近年利用大數據行政資料(administrative data)加值應用分析,來探討社會變遷或評估政策成效的作法越來越盛行(近年各大學所進行的校務研究即是一種應用模式)。公部門政府治理也越來越重視所謂的「數位治理」、「循證決策」(evidence-based decision-making)。在這幾項趨勢下,本文作者召集研究團隊,承接教育部高教司委託之研究案,並與大考中心及大學招生聯合會委員會(簡稱招聯會)兩個單位合作,進行「考招資料分析計畫」,將過去分屬兩個單位的資料,以去識別化方式進行清理串接加值應用分析。回答以上大家關切的問題,將過去的不可能化為可能。

重考生越來越多?每五人就有一人重考?

  近年重考率屢創新高?部分媒體數據相當驚人。這些數據大多以來自大考中心的原始資料,經媒體自行加工計算得出,曾出現過的最高估計是 22%(亦即每五人有一人重考)。高重考率的數據大多是以「指考之非應屆生所占比例」來計算。不過,有幾項原因會使這種計算方式高估實際的重考行為發生率:(1)少子化讓每年分母越來越小。(2)指考名額逐年減少,讓指考考生人數(分母)隨之減少。(3)重考生大多倚賴指考。(4)重考率的定義寬鬆:非應屆生未必等同於重考生(一般來說,高中畢業超過三、四年甚或更多年的考生,比較不屬於典型重考行為)。以上幾項因素加總起來,讓分母越來越小,而重考生以「非應屆生」的形式集中在指考管道的分子,因此若採用「指考之非應屆生占比」來推估重考行為,確實會得到上述驚人數據。

  藉由教育部的委辦計畫,我們得以清點歷年資料、串接考招兩單位的資料,並辨識相同考生在該年度參加不同考試的資料,以降低只計算指考的缺失。若以「高中畢業後三年內重考」來定義典型的重考生,[1]表一呈現了兩種重考率計算方式:一是該年全部學測考生的非應屆生占比(表一左半部),二是該年應屆考生當中,有多少比例的人真的在畢業後一年、兩年或三年曾出現重考行為(表一右半部)。從表一來看,重考的確於2019年開始有增加的現象(2019年的三年內非應屆生占比增加、2018年的應屆考生之重考率則增加了1.8個百分點)。不過,實際重考率,遠比媒體所估計的驚人數據22%低上許多就是了。


表一:兩種方式觀察重考趨勢:非應屆率 vs. 重考率


a 由於每年只考指考、不考學測的考生不多。因此在此「考生」指學測考生。

b 僅限學測應屆考生,另排除當年度學校報考人數少於20人之考生資料。

c 非應屆率內的數值,可進一步拆解為畢業與考試年份差距3年內、超過3年之比率。

d 應屆考生部分,2018年缺第三年是否重考的資料,2019年缺第二、三年資料。


  為何重考行為增加?以下兩種解釋最為可能:一是2022年面對大學入學制度納入學習歷程檔案這項變革,讓想重考的潛在學生將此因素納入考量,考招變革可能被視為重考成本提高(要重考就得及早行動)。二是少子化浪潮於2019年抵達高教(亦即,2019年之後的18歲青年總數,正如18年前年出生嬰兒總數一樣,逐年急速下滑)。快速減少的考生人數分母,意味著重考回報率提升,進而提升重考動機。如果考招制度變革是主因,那麼2022年以後應可觀察到重考率的降低或回穩。如果少子化浪潮是主因,那麼我們需預期未來重考率維持在比以往高的狀態,或甚至持續增加。

誰是重考生?重考生人口基本特質

  下個問題是,誰是重考生?全國性考招資料讓我們得以透過跨年資料串接來回答:「哪些應屆考生比較可能成為重考生?」

  考不好的學生才重考?所以重考生是大考成績較差的同學嗎?若檢視「個人學測總級分」與「畢業後三年內出現重考紀錄」之相關,我們會發現每年都有類似的圖形分布——從學測總級分15級分及以上的考生來看,學測成績越好,日後重考機率越高。此模式會一路飆高,直至超過70級分以上,重考率才會逐分降低(最高點大約落在學測平均70分者,有高達15%的重考率)。學測低於15級分者,則也有微幅上升的現象,但整體重考率不若高分者那麼高。(參見圖一)



圖一:學測總級分與重考率之相關(2014-2018應屆考生)


  重考生又與就讀學校有何相關?是平均分散在不同高中,還是更為集中在哪些高中?圖二顯示,整體程度越高的高中(以平均學測總級分來估計),重考率越高。對中平均與低平均學校來說,以上相關程度還不算非常明顯;但對高平均學校來說,藍色點狀分布很清楚地顯示:越是高平均成績的學校(也就是社會大眾所謂的明星高中),其畢業生重考率越高。部分明星高中,高達每五位或甚至每四位畢業生有一位於三年內重考。換句話說,媒體提供的數據估計,整體雖不甚正確,但的確適用於少數明星高中畢業生,只不過歷年皆如此,並非近年產生的增加趨勢。

  透過統計模型分析,我們進一步發現:在個人基本條件相似的情況下(譬如控制個人學測級分),明星高中(平均級分最高的40所高中)畢業生之重考機會值(odds)為最低平均級分高中畢業生的5.4倍(數據參見原始論文)。這很可能是:明星高中通常為擅長考試的學生之集中地,透過同儕比較,形成了強烈的同儕競爭效果——若沒考上名聲卓越之特定校系,就非重考不可。



圖二:學校平均學測級分與其畢業生重考率之相關 (2014-2018高中應屆畢業生)


  最後,另有一項人口特質,與重考行為有關——性別。不論在哪種等級的高中、個人學測表現如何,男生比女生始終有著更高的重考率。在相同的學測級分、相同等級的高中等條件下,應屆高中畢業男生於三年內重考的機會值(odds),要比女生高上43%(數據參見原始論文)。

什麼樣的應屆升學結果,日後更容易重考?

  看完重考生基本人口特質,下個問題是,應屆考試的錄取狀況(入學管道?錄取科系領域?),有哪些因素與日後重考行為相關?

一、從入學管道來說,繁星、個人申請這兩種管道入學的學生,歷年重考率均低於3%。但指考分發入學的學生,其三年內重考率經常在10%以上,且有年年升高的現象(見表二)。


表二:不同入學管道錄取考生畢業後三年內出現重考紀錄之人數及占比


註:2018年尚缺畢業後第三年資料,2019年缺第二及第三年。


  為何指考入學的重考率如此這般高?我們借用並修改「挑桃子」比喻,來解釋這個現象。曾經有輿論出現過「挑桃子」的比喻,來強調大學搶著挑好學生。透過時間在先的入學管道,學校先挑走了好學生。但此比喻忽略的是,學生也在挑桃子(學校科系)。摘不到好桃子的高動機學生,選擇重複挑戰(重考)。這說明了我們所觀察到的現象:指考分發所錄取的考生,未必是壞桃子,但就讀穩定度確實最低(指休學率高)。

二、從應屆錄取科系領域來說,重考率最高之三領域為「醫藥衛生及社會福利領域」(10.4%)、「農業、林業、漁業及獸醫領域」(8.9%)、「自然科學、數學及統計領域」(8%)(見表三)。

  若將表三之11大領域,拆解為分類較細的27學門,則會發現:眾多學門當中,有兩個學門的錄取考生出現了高於10%的重考率——醫藥衛生學門(12.3%)及「獸醫學門」(19.7%)。這樣的結論,與前面的結論(指重考生經常是級分偏高的一群,而不見得多是考得差、上不了大學的學生)有著相似的邏輯:重考率最高的領域或學門,並非大眾認知之下未來就業報酬較低的領域,反而是一般社會大眾認為經濟報酬相當高的科系領域。醫學系之錄取考生,要拚更好的醫學系;獸醫系及所屬之農林漁業學門之錄取考生,很可能非醫學系不讀;自然科學及數學統計學門之錄取考生,很可能期望自己就讀校系排名更好的電機、資訊等科系。


表三:區分領域及錄取狀態來檢視重考率(2014學測應屆考生,N=137,221)


a 限「最後使用的入學管道」有錄取紀錄者。領域乃根據教育部統計處學科標準分類(第五次修正)架構。

b 僅限於在一般大學內沒有主要三種入學管道之錄取紀錄。有可能透過其他管道入學,或參與技職大學入學管道。「未有錄取紀錄」包括「有考沒錄取」及「沒有報考」兩種情況。


代結語:瞭解重考生整體樣貌,然後呢?

  本文簡述了公部門委託專案之研究成果,透過與考招單位的合作,及大數據行政資料應用分析,為輿論關切的重考現象提供了初步數據圖像。然後呢?這些圖像能有什麼幫助?研究的模式及結果,又隱含些什麼意義?

  首先,分析結果可釐清部分輿論爭議:重考是因制度不良還是社會競爭?數據清楚顯示:重考生更傾向集中在高分群、明星高中畢業生、醫學系及獸醫系錄取者。這樣的圖像比較接近自古至今始終存在的現象:「夢幻校系」名額有限之激烈升學競爭。此外,部分輿論主張近年重考增加,代表入學制度改革失敗,造成更多的大學生無法找到志趣相符之科系;但從數據來看,繁星及申請管道的重考率相當低,並沒有足夠的證據支持「有大量大學生在此制度下徬徨迷惘」的說法。反倒是指考分發入學之高重考率,並不見得是因考試分發入學更容易志趣不符,而更可能源於升學競爭——多數重考生自認應屆落點不夠理想,希望繼續為其高門檻科系拚搏一年。

  其次,研究結論協助我們對症下藥:我們努力進行教育制度的調整、嘗試教學與學習模式的精進,但我們永遠無法干預個人自由、阻絕社會競爭。儘管重考現象有浪費教育資源的疑慮,但這仍屬於個人對未來的投資決策。要針對重考背後的競爭動機提出制度改善,有其難度。雖然如此,但透過資料來掌握正確圖像,仍可協助我們針對正確的對象(男生、明星高中)來投注輔導資源。

  其三,研究過程展現基礎社會科學訓練的實用意涵及未來發展應用方向:這樣的研究案,是社會科學學術能量協助公部門進行循證治理的一個範例。近年行政資料加值應用分析,成為社會科學其中一項重要發展。數個北歐國家,在這方面更是發展成熟,值得成為借鏡。公部門所掌握之數據資料隱含著高度的社會公共性。政府當思考如何更加積極強化數位治理,以最高規格保障個人隱私的前提下,從數據來掌握現況、施政成效,以及制度變革所產生的影響。


註釋

[1] 若進一步拆解「畢業後三年內出現重考紀錄」,會發現本文所定義的重考生,大多數是隔年就重考,也就是「畢業後一年內重考」。


本文改寫自以下論文

王淑貞、陳婉琪(2022)。誰是重考生?以全國考招資料檢視重考趨勢、考生特質及領域偏好。教育研究集刊,68(1),33-74。(下載連結


附加檔案
  1. PDF檔案 誰是重考生?以大數據行政資料檢視重考趨勢、考生特質及領域偏好.pdf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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