| 匿名
【文／匿名】
鄉下老家是傳統的閩式三合院，和左右鄰居相距各約80公尺。小學三年級的上學期，原本住在老家隔壁的同學－阿南，搬家了。阿南不到三歲時，父親因為車禍過世；母親帶著一對年幼的子女相依為命過了五年，卻在一天夜裡因為急性盲腸炎轉成腹膜炎，也跟著離開人世。阿南和姐姐搬去三公里外的另一個村庄，跟著外公外婆一塊住，不過他仍是我的同班同學，座位就在我的右手邊。
阿南的成績，向來和我在伯仲之間，我如果第二名，他就是第三名；阿南如果是第二名，第三名就是我……是這種有趣的關係。他寫字很漂亮，工工整整，讓老是沒辦法讓字安份在四方格子裡好好待著的我，非常欽佩。老師也很喜歡他，常在全班面前拿他的作業簿當範本，希望我們跟他看齊。但在三年級下學期，阿南上課的注意力明顯分散，因為家庭的變故和隔代教養的親情疏離，他迷上了當年最紅的日本漫畫：小叮噹（現在已正名為「哆啦Ａ夢」）。
上課時間，課本攤開在桌上，抽屜裡卻擺著漫畫書，小男孩很明顯無法抗拒「百寶袋」、「任意門」以及「竹蜻蜓」的呼喚。回家的作業迅速寫完，字跡潦草馬虎，這當然無法過我們那位以「嚴格」聞名全鄉里的女導師標準。我記得自己有一次用力太過，鉛筆不小心把作業簿劃破，只好再拿了張紙從背面黏補，導師氣得臉色鐵青，批閱成績是「戊下」以表達她的不滿，回家又被老媽狠狠的訓了一頓。阿南的國語作業簿向來是「甲上上」（意即：比「甲上」更佳的意思），他也知道寫這麼沒規矩的國字，若不想個法子矇混過關，鐵定會被叫上臺反省並挨好幾下「愛的教育」。
這位男同學觀察力很好，我們全班有41位同學－表示有41本簿子，只要數目對，老師不會檢查誰沒交功課。幾次成功的經驗，讓他有了信心。但，做壞事如果不會東窗事發，這就違反莫非定律了......，事情的爆發經過是這麼開始的：
「小武，你的作業怎麼越寫越差？完全看不清楚筆畫？給我站出來！」
「老師，這本不是我寫的啦，那一本才是！」
「還敢狡辯！咦？！怎麼有兩本作業名字都寫著『蘇小武』？」
現代女包青天在五分鐘內把案情查明，還了被害人小武一個清白。阿南當然慘啦，他默默的低著頭站著不敢吭聲，導師的呼吸越來越急促，也越來越沉重，教室裡卻安靜的可怕......。「啪！啪！」清脆的兩聲，阿南白皙的臉頰浮出兩個紅腫的痕跡，幾個膽小的女同學嚇得忍不住擦眼淚，卻沒有人敢發出啜泣的聲音。小學的星期三只上半天課，回到家我便急著把這事件告訴母親，我很生氣的說：「阿南說謊話害小武被罵，還在上課時間看漫畫，他是壞學生。」已經忘了母親的回應是什麼了，大抵是強調看漫畫不好，不只會影響功課、也讓老師生氣之類的機會教育，當學生就是要乖乖聽話，將來才會成為有用的人、貢獻國家社會。
隔天，女導師請了半天假，阿南也沒來上課，隔壁班老師吩咐我們好好自修。下午，老師的眼睛紅紅的來到班上，臉上竟呈現左右對稱的淡淡紅腫，全班仍然是鴉雀無聲的氛圍。下課後的耳語、回到家鄰居婆婆媽媽之間的閒聊，拼湊出了來龍去脈：阿南的姐姐由堂妹（我們同一班）那兒知道發生了什麼事，一五一十的告訴了外公，喝了點酒的外公跑來找導師理論。雙方溝通顯然不良，口才不好的老先生完全不領情，就這麼還給導師用心良苦對阿南的「愛之深、責之切」。這起事件的落冪方式：學期中，三年乙班聯絡簿的學生少了一位、三年丙班則突如其來的多了位轉班生。
潘迎紫當紅的那個年代，大部分的中小學教師相信「成績」與教鞭的折損率有著正向的關係。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次－因為分數不理想而挨打，手掌心紅腫青紫的完全沒辦法拿起筷子，羞憤交加的情緒無處發洩，卻只能跟家人說因為沒胃口不想吃並躲進房間。然而，被老師呼巴掌的經驗雖僅有唯一一次，記憶卻是刻骨銘心的難受與鮮明，送我這個禮物的，是同一位女導師。
兒童日報、國語日報，總在8點10分下課鐘響後出現在學校走廊公佈欄，我是全校公認最忠實的粉絲。偏偏，這十分鐘正是校園打掃時間。為了能早點兒一睹為快，我花了五分鐘時間做完打掃的工作，省下五分鐘趕過去吸收最新「林良爺爺」說故事和「小亨利」今天發生什麼事。這一天，已進入完全渾然忘我境界，突然眼前感到一陣昏黑，接著臉上傳來熱辣辣地痛覺，映入眼簾的的正是我一生中最害怕、完全壓抑不住怒氣的熟悉面孔……。十歲的小女孩，因為一個巴掌而轟動全校的滋味，留在心底的烙痕，三十年來怎麼去也去不掉。
現在的學校環境，老師和學生之間尊重而關懷的相處模式－正是我們這一代當初所夢想的圖像。深刻感受了體罰所造成的身心屈辱，也對教條式的記憶背誦教學產生質疑和反省，那些年大同小異的成長經驗，是推動下一代教育改革的原動力。還記得當時的上課方式，老師一手拿著鞭子（趕牛車的阿伯送的）、一手拿著課本，一邊踱步巡視全班有無異狀，偶而突擊檢查書包是否有漫畫、小說、香煙、化妝品等違禁品。學生不敢反問老師課本以外的問題（問了也不會有答案）、害怕被做記號，更害怕出風頭……；只有考試成績出色，上得了第一志願的高中及大學，學校和家長才認為這孩子有出息，是社會未來傑出棟樑之材。
回首過去成長及求學歷程，茶餘飯後和朋友聊天笑談時，彼此總會感嘆如果當年遇到「愛與榜樣」的師長來關心扶持，我們今天肯定成為更好的人！然而，有機會和上一代提及他們的學習經驗，才驀然驚覺：「現在的世界已因過去的理想而改變，未來的世界將因現在的理想而成形。」